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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杨肇林:从识字开始
    发表时间:2019-06-10 来源:文艺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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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1952年6月,我随海军政治部工作组去万山群岛外伶仃岛,学习和总结万(山)虎(门)守备团建岛工作经验。

     

      24日早6时由北京前门火车站乘车,经36个小时,25日晚7时到汉口。长江隔断了铁路,乘轮渡过江,晚11时换车继续向南,又经30多小时,27日早晨到达广州,全程3天3夜。一路上,我直觉得慢,叫人着急,人们想快,却快不了。这就是刚从旧中国脱胎出来,三年国民经济恢复时期的历史氛围和人们的生存状态。如今,由北京去广州,高铁朝发夕至,中途也无须换乘,与当年66个小时比,几乎可说是瞬间到达。

      6月29日下午,我们再由广州乘小火轮经西江,夜间航行12个小时,到达石岐,也就是今天的中山。正值海上早潮,潮水涌进西江,淹浸街道和码头。天刚亮,街上已经熙熙攘攘。茶楼里吃早茶的,谈生意的,喧哗热闹。妇女挑着菜担子沿街叫卖,她们穿着香云纱黑色围裙,胸前是白线绣的花草,越发显得“黑里俏”。街的两旁各有几栋新屋在建造,斧锛、拉锯声不绝于耳。生活节奏有紧有松,热烈红火。

      从石岐到唐家湾团部还有五十里,没有公共汽车,我们分别搭坐在十几辆自行车的后座,由老乡蹬车在沙石公路上飞驰。工作组领队、海军组织部边疆部长也没有例外。老乡自豪地说:“大军同志,莫小看了我这‘二等’!过去,到唐家只有羊肠小路,木轮牛车。解放了,修了公路,有了自行车,进步了!”

      唐家湾,一个不大的渔码头,有一条石街,几家鱼货铺,进出万山群岛都须经由此地。你绝想不到,这就是今天珠海市的起点。石街中间,倒是有几家渔栏主的大屋,高墙,深院,厅堂,天井,十分气派。团部驻扎在一处渔栏主的大屋里。走进团部,四处都是标语,字旁标有注音符号。部队正推广祁建华“速成识字法”。边疆部长称赞说:“这样好,便于同志们随时随地识字、学文化。你们响应军委号召,闻风而动,向你们学习!”

      20多天前,1952年6月1日,中央军委号召全军指战员“向文化大进军”。动员的力度很高,依据指战员普遍文化程度低的实际,目标却很实在,第一步扫除文盲,下一步就可使工农出身的同志粗通文字。当时不知道这是经毛泽东反复修改后发出的指示。早在1950年8月1日,毛泽东曾专就开展文化教育亲自起草文件,要求“在今后一个相当时期内着重学习文化……使军队形成为一个巨大的学校”。上世纪80年代,我在海军档案馆查阅到,1952年11月21日,毛泽东批阅海军副政委刘道生关于部队学文化的来信原件,信中报告:“各地机关、岛屿部队文化学习是正常地向前发展,形成高潮。到年底可完全消灭文盲。”毛泽东高兴地用红铅笔在句旁画了一道粗线。刘道生继续报告说:“先提高了文化再来学技术是方便得多,进步快。一批文化水平低的同志均系从陆军调来的骨干,不提高他们就无法贯彻以工农为骨干、解放军为基础的建军路线,就不能真正成为名副其实的人民海军。”毛泽东又在句旁画了一道粗线。有多少国务紧要大事摆在毛泽东案头,他却专拣此件审阅,对工农战士命运的关注,跃然纸上。

      此时的中国,首先要解决几亿人的吃饭问题,而且,美国纠集16个国家的大兵压境,要把新中国“扼死在摇篮里”。但是,中国人按照自己的节奏,适时开展文化建设,规模之大,全民动员,史无前例。具有何等远见,何等气魄!

      7月1日中午,我们乘“先锋”艇去外伶仃岛。“先锋”艇是一艘木壳巡逻小艇,原只在珠江內河航行,人民海军成立后的第一个战役中,为“服从革命需要”,“先锋”艇作为出海作战的主力舰艇,为解放万山群岛,立下赫赫战功。

      海茫茫,雾漫漫,一阵铃声响过,外伶仃岛从雾里“钻”了出来。

      外伶仃,军用地图上的代号“二零零”,边陬小岛,由守备团第二连驻守。资料介绍:少有人烟,没有建筑物。应该只有茅寮、野战工事,但是,眼前却见整齐的码头、平直的沙石路、白色营房、圆形碉堡,远远超出我们想象。

      上岛后,战士们引我们到冲凉房,说道:“外伶仃的‘自来水’,尽管用!”

      暑天海上航行后,浑身汗湿发粘,有淡水冲凉,没有什么比这更惬意的了,在四面是咸苦海水的小岛,几可说是奢侈享受!战士们把长长的竹子辟成两半,一节一节联起来,从山上引来泉水,长流不断。

      三幢营房坐落在万绿丛中,四面通风,不算宽敞,但凉爽舒适。连长是“四野”的老兵,从白山黑水到天涯海角,用脚板丈量过大半个中国。他笑着说:“我们过去是‘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——人走家搬’,海军可是修了庙才能够进菩萨,在海上保障战斗力,就要有阵地,有住处,有给养。”

      营房,阵地,“自来水”,是他们披荆斩棘的最好诠释。

      工作组和战士们同吃同住半个月,边疆部长作了《岛屿工作研究》总结,结束了调查研究,离开外伶仃。我留下来帮助连队进行文化教育,分配在一排三班。头几天夜晚,轮到我站岗,班长王兴业总是“带岗”,其实,他只是为陪护我。他向我说:“南下行军途中,走在前面的同志背包上挂着生字片,我一路走,一路学。一个字、一个字地‘抠’,好歹认识了自己的名字。我本来被挑去学飞行的,可惜,文化程度太低,刷下来了!”

      他有点羞涩地说:“我老家在黑龙江呼兰河。我娘死得早,我13岁给人扛活,当‘半拉子’,只挣一半工钱。共产党来了,穷棒子翻身了,分地了,娶媳妇了,心里奔着‘三十亩地一头牛,媳妇儿子热炕头’,可是保卫翻身果实打老蒋也不容含糊啊,炕头还没有捂热就参军了,从冰天雪地走到‘三个蚊子一盘菜’的南国海岛。我得赶紧学会写信,把只能就着耳朵根子给媳妇说的话写给她。”我笑着说:“我包你一个星期就能够写信。你媳妇都等急了!”他满心欢喜地说:“嗯哪,那敢情好。”

      我想起了30年代作家萧红的《生死场》和《呼兰河传》,鲁迅先生说那是写出了“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,对于死的挣扎,力透纸背”。眼前这个汉子,不就是中国农民命运的缩影吗?

      王兴业还说:“班里同志都想识字学文化,又担心学不会,信心不足。好比‘老牛掉在井里,有劲没处使’。你得帮他们把积极性调动起来。”

      战士郭仁华,大军南下时参军的农民,班里年龄最大的一个,什么工作都抢着干,只是一听学文化就打怵,推脱说:“我脑子笨,学不会。我家祖辈子都没有读过书,笔杆子在我手里不听使唤,我宁愿抡镐头,也不拿笔头!”

      战士梁双,广东兵,新参军,嚷嚷说:“我哋(们)乡下人去外面‘捞世界’,做小生意,卖劳力,费劲巴拉,不认字,不会算账,尽吃亏。识了字,就不会受欺负了!”

      祁建华创造的学习方法,以注音符号为拐棍,帮助人们在很短时间里认识了几百个汉字。过去,儿童启蒙学习,要求熟读《三字经》《百家姓》,强识字,正读音,由熟读到理解。祁建华的方法发扬了这一传统。我在教学实践中,还发现战士们很难记住单字,但是,如果两个或几个单字组成一个词组,或组成一句话,就能记住了。这是成人和儿童学习的区别。战士们学会识字了,急于给亲人写信,却无从下笔,着急地问:“怎么写呀?”我告诉说:“你想说什么话就怎么写。”于是,“写话”一通百通。战士们欢天喜地地说:“我第二次翻身解放了!”

      前沿海岛不安宁,外伶仃岛距离香港仅6000米,窃据香港的英国当局,每天都派飞机窜来低空侦察、挑衅。二连仅有几门山炮、一挺高射机枪,是二战时美国造的过时装备,自然是“运输大队长”蒋介石送来的。战士们只能靠常备不懈弥补不足。一有警报,不得不放下书本跑阵地,正在进行的文化课常常被打断。

      7月25日晚8时,从澳门方向传来炮声,澳门与外伶仃咫尺之间,连队立即进入突发事件戒备。先是晚6时10分,窃据澳门的葡萄牙的哨兵,把边界关闸与我军哨兵之间的拒马向我方推移,我哨兵严辞劝止,不听,反拥来9名雇佣兵,越过边界线将拒马更向前移,还持枪刺伤我哨兵手指。我哨兵还击。葡军竟于晚8时向我拱北境内开炮。

      当时华南解放时,中国政府决定对港、澳“长期打算,充分利用”,以利于冲破美国封锁。现在,事发突然,是个别偶发事件,毛泽东指示“大国从严,小国从宽,对葡萄牙可以宽大处理。”葡澳当局请澳门的中国爱国人士斡旋,设在中山县的边防第五局接待了他们。但葡萄牙人竟于28、29、30日连续挑衅,向拱北开炮。8月2日,边防五局奉命关闸封锁,断绝对澳门的供应。葡澳当局陷于惶恐。

      我们在外伶仃密切关注事态发展,王兴业愤慨地说:“葡萄牙人是‘瘦驴拉硬屎’,不知道今日中国已经不是昨天的中国。殖民主义者只认得拳头,只有把他打趴下才会晓得‘马王爷长几只眼’!”

      8月23日下午,葡澳当局终于派经济局长为代表到中国边防五局递交道歉书,表示赔偿中方损失,葡澳哨兵退至关闸拱门以内。

      无独有偶,9月24日夜,从香港驶往澳门的客轮违规越过航线,为规避中国公安人员检查,加速逃逸。中南军区海军“Y-2”扫雷舰开枪示警,命令它停船,将船带至垃圾尾岛海面检查,查获一名伪造人民币的罪犯。25日清晨,港英两艘军舰偷偷摸摸侵入垃圾尾海域,夹护客轮逃走。垃圾尾守军给予惩罚性炮击。第二天,香港报纸抵赖说,英国军舰并无侵略意图,只为掩护客轮离开,遭到垃圾尾中共军队4发炮弹轰击,3发击中军舰甲板。

      这些事件虽属偶然,却是外部敌对势力仇视新中国的必然。蒋介石集团也趁势作乱。珠江口“六门”海面,历来海匪猖獗,匪首号称“大天二”,自诩上天第一,他第二。国民党特务与之相勾结,成为政治性海匪,以香港、澳门为渊薮,时时袭扰渔民和商旅。一天,得到渔民报警,王兴业带领三班借老乡的渔船追击,海匪驾驶机帆船迅速逃进香港海面,依靠摇橹的渔船追赶不及。王兴业气愤地向我说:“我原想,仗打完了,就回去经营那‘三十亩地一头牛’,可英国人、葡萄牙人就矗在跟前,台湾还有蒋介石,‘大天二’还在海上,这仗还没有打完!你帮我写个报告,要求上级发给机器船,一定要剿灭‘大天二’!”

      我说:“你会写了,自己写呀!”

      “怎么写呀?”

      “把你刚才说的话写出来就是了。”

      王兴业用多半天时间,写出了报告。

      战士们就是在这种频繁战斗中,坚持文化学习。战士们琅琅的读书声,让附近的老乡坐不住了,纷纷争先恐后参加识字学习。识字运动由军队推及到全民,当年就有5000万人脱离文盲状态,其深远意义,自不待说。毛泽东称赞祁建华是“名副其实的识字专家”,刘少奇称赞他是“当代仓颉”。经毛泽东举荐,祁建华从一个普通文化教员,被任命为以郭沫若为主任的中国扫盲委员会副主任。他的榜样激励我们向工农大众传递文化,奉献人民。1957年以后,祁建华受到不公正对待,在极端艰难困顿中,仍然依照毛泽东“文字改革要走世界共同的拼音方向”的意见,针对流行的拼音方案的不足和缺陷,研究出“拼音新案”,并在身边群众中试验,证明了它的优越性,只是没有能够推广。经历炼狱般的磨砺,祁建华越显新中国知识分子不改初心的赤子之忱和颠仆不蹶的坚强。

      我在外伶仃3个多月,战士们从叫我“杨文教”,到给我起了个诨名,直呼“羊羔子”。后来,我又转去更前沿的担杆岛和垃圾尾岛、娘鞋岛帮助战士和渔民学文化。离开外伶仃时,梁双和几个广东战士连夜捉了一条蛇,做了一锅蛇肉粥“犒劳”我,为我送行,还把整条蛇皮翻转来穿在竹竿上晾干,送给我作纪念,我至今保存着。二连的同志集体为我请功。我既高兴,又惶恐。我回到北京后,写了篇通讯《在海岛上》,海军文化部李林副部长推荐给《新观察》杂志,主编打电话约我去编辑部,详细询问海岛战士的文化学习和生活,在《新观察》(那时是半月刊)刊载了那篇通讯。对新中国初期那场文化建设,从毛泽东到普通知识分子,无不义不容辞,责无旁贷,尽其所能,竭力而为。

      以后许多年,我和王兴业、郭仁华、梁双一直互通书信。王兴业告诉我,他被保送海军速成中学,又进了军事技术学校,彻底放弃了“三十亩地一头牛”,成了海岸炮兵军官;郭仁华复员,回到荆州老家,带头办起了农业合作社;梁双也复员了,真的从商“捞世界”了,为国家贸易去世界市场打拼。他们都实现了华丽转身,他们命运的改变,从识字开始,从新中国那场“向文化大进军”开始。历史学家叙述新中国历史时,对于那场识字运动无论怎么估价都是不过分的。

    网站编辑:穆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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