• banner1-1.png
  • banner1-4.png
  • banner1-5.png
  • 1.jpg
  • 风中的旗帜——追记倒在疫情防控一线的农村共产党员李增运
    发表时间:2020-04-16 来源:中国作家网
      

        1 

      2020年2月13日,农历正月二十。

      清早,治保主任李增运被自家的犬吠声惊醒。他昨晚后半夜四点回到家,就和衣躺下,中间辗转难眠,翻了好几次身。临天亮时,才恍惚地迷糊上一会儿。这一醒来感觉好像是刚睡着,又像是睡了一整天,脑袋昏沉沉的。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,一看时间八点半了。

      哎呀,手机闹铃怎么也没听到,再睡可就误事了。他每天清晨一般都是6点起床,从未这么晚过。早起,是他在部队当兵时就养成的习惯。

      他使劲揉了揉眼,从床上一骨碌下来,把被子麻利地叠好。他走到脸盆边,把毛巾泡里面涮了几下,拧个半干,擦把脸,转身从床边拿起那件破旧的军大衣,边披上边从衣兜里掏出口罩戴上,走出屋门。

      他先到南院的羊圈里,瞄了一眼,木槽里的饲料还有不少,便关好栅栏,向家门外走去。

      “锅里有饭,你吃一口再走——”妻子赵凤珍掀开门帘冲着院子大喊了一声。

      “回来再吃!”他的身影早已闪到门外的巷子里,连头也没回,应诺一声。

      李增运是河北省柏乡县城阳村村委会委员,一名有着46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,是村里这次疫情防控的主力。除了村委会安排在检测点防控执勤外,他还主动担任片长管片,管理5个胡同、96户群众。由于疫情严峻,村里实行封闭管理,减少人员流动。这些乡亲的日常生活他都要接济和照看,哪家缺米少面,哪年没菜没油了,他开着电动三轮去集中采购并送到各家各户。

      按照村委会的安排,今天白天不该他值班。

      他一出门,三步两步到了街上,习惯性地往村西口执勤点走,可想起不是他的班,他在街边怔了一下,便扭头往东走去,来来回回地串了他分包的街北五个巷子,看到各家各户都紧闭着大门,又专门跑到从武汉回来已经隔离的侯凯立家门前,用力推了推紧闭的大门,可连一道缝儿也推不开,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气。昨天,他刚给这家送过菜和面,多次叮嘱侯凯立的媳妇和孩子,千万不能出门,一定在家按规定隔离。

      各家门口都贴着大红春联,悬挂的红灯笼和花纸在风中摇摆、飞舞。灯笼多数都熄了,有的还亮着光,他便走上去用力拍拍门,喊一声:“天亮了,起来了!关灯!”

      他边走边想,还有71岁的江成群和86岁的张缺家,昨天向他报了家里的蔬菜和白面用完了,需要今天赶紧代为买菜买面送过去。还有,他为贫困户李秀俊家买的羊,再过两三天就要落羊(产崽)了,可得亲自跑过去一趟看看,叮嘱他多给母羊加点好料……李增运用手揉揉太阳穴,叮嘱自己可千万别忘了。

      一大堆事压在他的心头,步子有些沉重。岁数大了,身子骨大不如前几年。再加上刚过年就开始忙防疫的事,工作量突然加大了,疲惫和劳累让他的双腿像灌上了铅。

      他喜欢羊,现在养着30多只,是从最初3只养到现在的数目。他见到李秀俊家怀孕的大母羊后,一下子来了精神,围着羊圈走来走去,也不觉得累了。他善于琢磨,精通养羊技术,当初从羊市上给李秀俊买下这只羊时,就识出它能生仨崽。这次瞧上一眼那大肚子,他便心中有数了,冲着李秀俊伸出三个指头来:“这肚子里一准儿是怀了三只小羊羔,你就等着高兴吧!”李秀俊一听,乐得脸上笑开了花。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啊,等李俊秀的羊越养越好,甩掉了穷帽子,村里也会减掉一个贫困户哩。

      九点钟,他从李秀俊家出来,转身又走进村委会。

      在一楼楼道拐角处,安放着村里大喇叭的功放设备。他打开按钮,对着话筒开始喊话,楼顶的大喇叭顿时响起来:

      喂,喂,现在到了防疫最关键的时候,咱能不能不出门?你不出门就憋死你了?你在大街上晃悠,谝你长哩好看啷——

      所有党员都在村口上去,除了值班的都当志愿者,倒换着顶顶班,把咱村防控战打好,打赢!

      他接连喊了三遍。声音在村子的上空盘旋,回荡。

      他在自己的回音里,关了喇叭,甩开膀子,敞开步子,向村西口检测执勤点走去。

     

      2 

      村支书侯建霞和支委李贺敏、志愿者李占兵都在这里值勤。

      村里在正月初二,第一天设立检测点时,李增运就从家里搬来二儿子李占华上学时用的小课桌和一把椅子。

      大年初一晚上,从没有动过针线活的他,在妻子和儿孙们都睡熟后,剪下一块红色广告条幅,亲手缝制了一面小红旗。他想着在检测点用它指挥出入的车辆。

      正月二十这天,他刚到检测点,侯建霞与他碰了个面,便嗔怪一声:“老叔,你咋又来了?昨晚回去那么晚,还不多睡会儿?”

      他摆摆手,“睡不着,心里老是惦记这村口的事。”说完,就哈腰朝帐篷里瞅瞅,他看到里面的灯依然亮着,他见不得费电,便走进去关了。然后又出来把帐篷两侧的窗帘子掀开,绑起来,帐篷里变得亮堂了。

      侯建霞年轻,头脑灵活,在他眼里是个能干的后生。村口北侧流转了80亩土地,有十来个蔬菜大棚正在建设中,已初具规模。那是侯建霞当选支书后,落地的第一个村集体产业项目。春天到了,大棚里过几天就要栽种哈密瓜苗,冬天改种羊肚菌,每个大棚年收入可达18000元。城阳村的乡亲戴着口罩在棚里面劳作着,疫情防控和劳动生产两不误。

      李增运是一名退伍老兵,又是村里的干部,德高望重,可他从不端架子摆谱。

      这天,他像往常一样走到桌前拿起体温测量仪,站在路边举起小红旗,拦下出村的人,查看出入证,问清事由,检测体温,做好登记才放行。对入村的人,熟悉的也得做好登记,检测体温,陌生的更是警惕万分,除了测体温,做登记,还要查验身份证,询问是否有湖北等疫区旅居史并查看有关介绍信或单位证明,了解来村事由。经过详细盘查检测,没有可疑问题了才放行。

      本不是他的班,大早晨起来却又来了。侯建霞看着老人认真负责的样子,对这个弓腰佝背的疲惫身影实在有点心疼。他走上前去,从李增运的手里把测温仪夺过来,让他坐到椅子上休息。李增运不肯,来回推让了好几次,才被一旁值班的李占兵几个后生,拉拽到小桌前,强扶到椅子上休息。

      他后脊梁紧贴在椅背上,仰着头,长出一口气。

      “哎,真是拗不过你们这些后生!我在家里一直惦记着村口的事,睡不着啊——”

      时近正午,来来往往的人渐渐多了。桌子上的登记簿记满了好几页,眼看着一页又满了,他用食指蘸蘸舌头,翻过去。刚才一个人登记了一半笔芯就没有油墨了,他走进帐篷又拿出一支新笔来。

      身旁的党旗,呼呼地在风中飘荡,插旗的竹竿有些细,被风刮得弯了腰。他又回了一趟家,掂过来一根粗竹竿换上。

      有辆小货车朝村子里驶过来,他赶忙把那面自己缝制的,这些天一直在用的小红旗递给了侯建霞,侯建霞及时站到路中央挥起旗子,车子减速后,慢慢地停稳在他们面前。

      司机摇下车窗,按照程序检测体温,下车做了登记,问清行程,排除湖北旅居史。侯建霞把交通警示锥移开,挥动那面小红旗,指挥放行入村,一套动作规整熟练,有点像交警指挥交通的样子。

      “动作挺标准,像我们当过兵的人!”他冲着侯建霞伸出大拇指,“咱不为别的,就是为了全村乡亲们的生命健康和安全!”

      李增运1972年12月入伍,当炮兵,在部队搞过养殖,荣获过两次嘉奖,在部队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1976年退伍后回到了老家。

      乡亲们都了解他。幼年丧父,家境贫寒。母亲天生残疾,含辛茹苦地把他们三个兄弟一手拉扯大。他当兵时,每月补贴3块钱,每两个月给家里寄5块钱。他本来有机会留在部队,可母亲残疾,弟弟年幼,家庭的重担要靠他来扛,作为长子,他选择了退伍回家。这些年来,他赡养老母,养老送终;把两个弟弟抚养成人,直到为他俩操办了婚事,成了家。

     

      3 

      李增运起身,走到帐篷后面转转。

      一垅垅油绿的麦苗,铺满了平展展的土地。

      田间小路上有一位弓背的老人逡巡着、蹒跚着向他这边走来。

      这个人是谁?怎么这么面生!

      不等那老人走向前来,他早已经跑了过去。

      他走近细瞧,这位老人怎么也得有八十多岁,后背拱出一个大疙瘩,弯着腰、低着头走路。他拉住老人的手。老人双手冰凉,浑身颤抖。

      老人穿着一件破旧的褪色牛仔布大袄,胸前还别着一枚崭新的党徽。

      这是一名老共产党员。

      “你叫什么,你是哪儿的?”怕老人耳背,他大声问老人。

      老人只是仰头看着他,张着嘴,直摆手不说话。

      他搀扶着老人走到帐篷前。

      在这疫情肆虐的时刻,这位陌生老人的突然出现,让值班点上的人有些紧张了。侯建霞随即拿出测温仪给老人测了测,体温比正常值还略低。李增运给侯建霞递了个眼色,一起把老人搀扶进帐篷里。

      他打开电炉子,坐上锅,添上水,又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老人披上。

      过了一会儿,老人自己开口说话了。

      “我两天没吃饭了——回不去家了——”声音微弱,沙哑。

      他和建霞、占兵都围在老人身边,仔细听着。

      “你是哪里人?”他把嘴凑到老人耳边再次问道。

      “栾城的——”

      “哪个村?”

      “永安。”

      “你叫什么?”

      “不知道——”

      老人糊涂了,迷路了。

      侯建霞和李占兵对对眼,两人同时打开手机,上网搜索,石家庄市栾城区豆于镇真有一个永安村。李增运与老人聊起来,得知老人从村里走出来已经两天。正是疫情防控最严峻的日子,商店、饭店和旅馆都不营业,老人糊里糊涂风餐露宿两昼夜了。

      “怎么办?”占兵看看建霞,建霞看看占兵,有些拿不定主意。

      锅开了,蒸汽呼呼地直往上冒。李增运拿出两袋方便面,开始煮面。

      “别急,叫老人先吃点东西。”他冲着建霞和占兵说了一句,眼睛瞅着锅里。

      锅里沸腾起来。他又往锅里打了两个鸡蛋,不一会儿,一锅香喷喷的方便面荷包鸡蛋做好了。他把面盛到碗里,又取了一双卫生筷子,给老人端到面前。

      老人急切地吃起来,呼噜面条的声音很大。

      “这可咋办?要不就直接送到隔离点吧——”占兵说道。

      “该把老人送回栾城家里去,可现在到处都封闭着呢,不允许来回走动啊!”建霞有些上愁。

      李增运默不作声。老人津津有味地吃着面,脸上绽开一丝笑容。

      “建霞,你想法先跟永安村取得联系,查查实情。电话难找就查查114。”他转身跟建霞说。

      建霞拨了一通手机,拐弯磨角,费了一番周折,还真的找到了永安村支书的电话。电话里问清了永安村确实有这么一位老党员,叫杨雪辰。电话那头感谢连连,说已经寻了两天两夜,正着急呢。“请你们先在那里照看一下,我们马上派人去接!”

      不到一个半小时,永安村派人开车过来,老人的亲人们激动地含着泪把他接走了。

      临行前,一行人在车边向城阳村检测点的值班人员深深鞠了一躬。

      作为一个老兵,李增运回敬了一个军礼。

     

      4 

      送走那位老人,就快11点了。

      李增运弯腰走进帐篷里,看看方便面还剩多少,鸡蛋和水还够不够。走出来时,咳嗽了两声。

      要论乡亲辈分,李占兵喊他爷爷。他创办一家小型织布厂,全家老小以厂为家,吃住在厂里。监测点南侧就是他的厂子和家。占兵跑回家里,提来一暖瓶热水,给他倒了一杯,端过来放到桌子上。

      “爷爷,歇会儿吧,喝口水。”占兵温和地说。

      “你明天帮着再去买两箱方便面,我看剩余不多了。”他双手捧着水杯,有些颤抖,向占兵安排着工作。

      “好,好,放心吧,我下午就办。”占兵点点头。

      几年前,他就曾多次鼓励占兵自立自强,闯一闯事业,占兵听进去了,辞职开办工厂,自己当上了老板,产品对路,质量过硬,效益十分可观,比过去打工强多了。

      “咳,咳——”他又接连咳嗽两声,杯子里的水随着身子的颤动朝外撒了一点。他赶忙把水杯放回桌子上,右手下意识地朝左胸按了按,又弯腰朝后背捶了锤。他闭了闭眼睛,双眉紧紧地挤在一起,中间被挤出一道深沟。

      “爷爷,你是不是难受啊?”占兵见状,关切地问道。

      “老毛病,胃里难受,吃点药就好了。”他低声回答,声音好像在肚子里闷着。

      “快喝点水吧,没见你怎么喝水。”占兵把水杯重又端过去。

      疫情形势依然严峻,来不得半点马虎,当前最重要的是严防疫情输入。

      大街上的人稀少起来,都在家里开始做午饭了。

      检测点上刚忙过去一拨,此时消停下来。

      “回去吧,老叔!”侯建霞朝他挥动了一下小红旗。

      他稳坐在椅子上,埋头正在翻看着登记

      簿,好像没有听见似的,连头也没抬一下。

      侯建霞从对面路边走过来,拍拍他的肩膀,“回家休息一下吧,老叔,这里有我们呢!”

      他缓缓抬起头来,将登记簿递给侯建霞,“这本子快用完了,你记着下午再钉一个新的来。方便面快没了,我已经跟占兵说了,让他去买。大白天,帐篷里不用着灯,把窗帘子掀开就行了……”

      “知道了,你放心吧!”侯建霞说着就去扶他起身。

      “昨晚就值了一夜的班,快回去休息吧!”侯建霞、李占兵还有执勤的乡亲,都纷纷劝他回去。

      在众人的劝说之下,他实在拗不过去,只好顺从地转身朝家走去。妻子见他回来了,马上跑到伙房里给他热早晨的剩饭。

      他走进客厅,见到二儿子李占华,“我有点累了,眯一会儿。做好饭叫我起来,现在正是疫情防控关键节点,不能耽误下午工作。”

      说完,他就钻进卧室,关上门,一头扎在床上,躺下了。

      他太累了,从全村实行封闭管控以来,整整20天了,他每天把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:早上6点半,和环卫工人一起消毒;8点,到村委会喊“喇叭”,宣传防疫工作;9点,监测体温、安抚村民情绪;下午1点,开始巡街,提醒大家尽量不出门、出门做好防护措施;下午4点,第二次喊“喇叭”;晚上,在值班的同时查看村民的体温报表,与值班人员商量次日的疫情防控工作……

      一天天如此忙碌着,他常常忽略了休息。

     

      5 

      上午11点半左右,村外的大路上忽然传来一阵警笛声。

      笛声越来越近,一辆白色救护车拐进了城阳村的路上,冲着西口检测点疾驰而来。

      警笛声越来越大,警灯闪烁不停。

      侯建霞、李贺敏、李占兵几个执勤人员见状齐刷刷站了起来,在路中间排成一排。

      转眼,救护车开到了他们面前,“嘎吱”一声急刹车,停了下来。

      救护车司机赶忙摇下车窗玻璃,大声喊道:“我们是县医院的,来救人,你村李增运家在哪里?”

      “增运,增运叔咋啦?”侯建霞惊恐地问道。增运老叔不是刚刚回去吗?是他病倒了,还是他的家人?侯建霞心里七上八下,忐忑不安。

      “就是他家报的120,说有危急病人,请求急救!”同来的两位大夫异口同声地喊着。

      “我是村支书,我领你们去!”侯建霞和李占兵抓紧时间给救护车上的三人测了体温,做了简单登记后,赶忙一起上了救护车,往李增运家径直驶去。

      救护车继续鸣着警报,直接开到了巷子里,停在李增运家门口。

      李增运的二儿子李占华听到警笛声,早已跑到门口接应,他的双眼通红,显然刚刚哭过。

      医生匆忙下车,提上担架,背上医药箱,跟着李占华奔向北屋。侯建霞紧随其后。

      “谁病啦?怎么啦?”侯建霞边跑边问占华。

      “是我爸,喊了两声难受——不大会儿就没气了!”占华含着泪,呜咽着说。

      侯建霞跟随医生进了卧室,看到了床上的李增运。

      忽的,一股热流猛地涌上头顶,侯建霞晕眩了一下,下意识地扶住墙壁。

      “怎么刚刚回来就成这样啦?”侯建霞很快缓过神来,冲到床边,焦急万分。

      李增运双眼紧闭着,直挺挺地在床上躺着。他的双手紧攥着拳头,胳膊半蜷着放在胸前。嘴张开着,好像在大口地喘气,可胸脯没有一丝起伏。

      李占华哽咽着,和哥哥李占锋一起半跪在床边,对着刚来的医生哀求道:“求你们,快救救我爸!”

      经过医生现场检查,结果是瞳孔已放大,心跳、脉搏和呼吸均已停止,没有救治的可能了,诊断为心脏猝死。

      噩耗传出,全家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,亲属们扑倒在床边,痛哭流涕,撕心裂肺。

      看到此情此景,侯建霞忍不住了,他躲到墙角呜咽起来。

      这时,两位医生收拾好急救器材,转身要走。侯建霞拦住他俩:“还有没有希望?”一个医生摇了摇头。占锋、占华也过来问:“一点希望都没了吗?”两个医生同时摇摇头。

      医生临走前,帮助家人把李增运的嘴巴合上了,安慰亲属道:“死者为大,准备后事吧。”

      侯建霞强忍着泪水,把李增运的孩子们从地上都扶起来,劝慰他们节哀顺变。听到他的宽慰话,一家人稍微平静下来。然而,突然失去亲人的悲伤情绪哪能一下子平抑下来,啜泣声在屋里此起彼伏。

      侯建霞送走医生,救护车不再鸣笛,闪烁着警灯开走了。

      这时,李占兵已换班,他惦记着增运爷爷家不知出了什么事,便来探望。

      他走在街上,见救护车从身旁开走了,以为没什么事了。当他拐进了巷子里,远远地望见侯建霞。

      “咋样,没事了吧?”李占兵急切地问道。

      侯建霞把右手背紧贴在自己的胸前,来回摆了两摆。

      “人不行了——”待李占兵走到跟前,侯建霞含着泪,沙哑地说。

      “他刚才还好好的呢!”听闻噩耗,李占兵一溜烟跑进李增运家中,去见自己敬重已久的这位爷爷最后一面。

      李占兵强忍着悲痛,一边劝慰着李增运的家人,一边帮助安排后事,他通知了几位近亲属赶了过来,趁着爷爷身子还热乎,按习俗穿衣入殓。

     

      6 

      他说了眯一会儿就起来,可一躺下就再也没有醒来。

      那个上午,他给陌生的走失老人煮了面,自己却连一顿饭也没有吃上,就空着肚子走了。

      李增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,走得那么匆忙。

      他是一个农民,是村干部,也是共产党员。他普通,却不平凡。

      在这特殊时期,家人们都顾大局,识大体,尊重他的身份和生前遗愿,丧事从快从简。

      因为疫情防控,不允许人员来往和聚集,他的家人们取消了吊唁,仅留十人以内的近亲属守灵。

      因为大气治理,严禁燃放烟花爆竹,炮仗送葬的习俗也全部取消。

      李增运去世第二天遗体火化,第四天下葬。

      没有长长的送葬队伍,只有十来位亲人相随。

      没有专门的殡仪灵车,只用了儿子占华的单排货车。

      没有一声哀乐,没有一声炮鸣,没有一声锣鼓,没有一声唢呐,一片寂静中只有哭声。

      这是城阳村少见的简约葬礼。

      “增运叔是为了全村乡亲的健康和安全,连续20天忙碌在疫情防控第一线,活活累倒的!”村支书侯建霞伤心地说出心里话。

      “头一天他还来看我,说疫情严重,没要紧事别出门,家里缺啥就给他打电话。”听到李增运去世的消息,耄耋之年的张缺老泪纵横。

      “我爸为了站岗执勤,包片排查,整天忙得顾不上家里的事,他喂的羊饿都死了三只。”大儿子李占锋说的都是大实话。

      “我爸把饿死的羊抱在怀里,哭出了眼泪……”二儿子李占华想起那一幕,心情沉重而复杂。

      “不管有什么困难,只要找到他,他总是二话不说。”忠诚、正直、善良,是乡亲们给予他最多的评价。全村400多户、1900多名村民的情况,都被热心肠的李增运装在心里。贫困户、五保户,他更是隔三岔五上门照料。城阳村的大街小巷都留下他的身影和足迹。

      下葬那天,人们再也坐不住了。

      大街两侧的巷口、临街人家的门口,都分散着,三三两两地站立着乡亲,有人站在房顶上,有人扒在自家墙头上,目视灵车,为他送行。

      他们都戴着口罩,看不到完整的表情,只有眼里闪烁的泪花吐露着心里的哀痛和惋惜。

      年逾古稀的江成群老人一大早就站在了巷子口,顶着寒风,一动不动,一直等到中午灵车开来,又开走。待那灵车消失视线后,看着送葬的人回来后,他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自己家中。

      老人回忆,当年村里很穷,为了解决乡亲们的出行问题,村里决定修建东西主干道,也就是村里的第一条水泥路。当时,村里只凑够了修路的钱,可道路两旁的电线杆要移走,归乡亲们私人所有的树木要砍伐,这都需要钱啊!这两大困难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在面前,村委会急得没办法。李增运主动请缨,并邀请他和几位退下来的村委老干部一起跑电力局说好话,还跟各家各户做通思想工作,这条路得以顺利开工建设。可直到那天腊月二十九,村里的路修好半年了,当时帮忙的十个人一直没有拿到酬劳,李增运主动跑到乡政府,找到乡长,恳求将他自己的工资预支出来,好说歹说,才支出来1000元。他拿上钱直接跑到那帮忙的十个人家里,每人发了200元,算是没有拖欠,赶上春节过个好年。

      江成群激动地说:“恐怕到现在这钱还没有给李增运补回来呢!就在他去世前,大家好像还议论过这事呢。”老人虽然年纪大了,戴着口罩依然声音高亢。谈及李增运的去世,一下子却沙哑了。

      “昨天上午还在巷子里骑着电动三轮车给俺家和邻居家里送米送面,到中午人就没了,随后就烧了,埋了——”

      “连一声炮音也没听到,老天爷太不公了,有点对不住这个好人呀!”江成群窝在沙发里,含着泪花,自言自语道。

      李秀俊双手抱着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,早早地站在临街的羊圈篱笆边上,羊羔“咩咩咩”不停地叫着。灵车从李增运家的巷子里开出来了,缓缓行驶在当年他自己带头修建的水泥道上。

      “增运叔,您走好——羊羔昨天落生下来了,一共三只,全部都活得好好的。”

      “您放心地走吧——我和我的羊一起来送您一程——”

      灵车走到村西口,快到检测点了。

      几个执勤的乡亲都肃立道路两边,低头默哀。

      那天没有风。刚换了新竹竿,比原来高了许多的党旗垂着。那面李增运亲手做的小红旗横插在小木桌的一个裂缝里,也静默地低下头。

      灵车驶过,扬起一阵风。

      小红旗来回摆动了几下,像是跟自己的主人挥手告别。

     

      7 

      2020年2月17日,农历正月二十四。

      李增运骨灰下葬后的第二天。

      一大早,身为共产党员的李占锋和李占华兄弟二人料理完了父亲的后事,并肩走出家门,自发前来村口义务值勤。

      父亲生前经常教导他们,身为一名党员,必须吃苦在前。在关键时刻,党员要能站得出来、顶得上去。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,本来可以歇几天,可他俩想到父亲的话,哪里还歇得住。

      春天的确来了,又起风了。

      新冠肺炎疫情虽然得到有效控制,但防控形势依然严峻,不可有半点松懈和麻痹。城阳村的检测点非但没有撤掉,管控排查工作更加严密。

      那面熟悉的党旗依然在村口挺立着,飘扬着。

      那面小红旗,依然在桌子上放着,排班值守的乡亲仍用它来指挥交通,排查车辆。

      占华左臂挎着执勤袖章,右手挥舞着那面小红旗,他回归了父亲生前参加疫情防控的队伍。

      父亲守护了乡亲们的安全和健康。

      现在父亲倒下了,儿子跟上来。

      小红旗的木柄是树枝做的,上面光滑而温暖,李占华紧紧地攥着,感触到了父亲遗留的体温。父亲的小红旗仿佛一根接力棒,他接过它,继续守护全村乡亲的安康。

      除了在村口值勤,占华还主动给自己加担子,担任起“胡同长”,负责着37户140人的体温测量、疫情排查、宣传教育等工作。

      他站累了,就坐在父亲坐过的那把椅子上。

      他说,自己在父亲曾经执勤的地方站站岗,也算是尽孝。

      他的面前,就是他上学用过的那张小课桌。睹物思情,他仿佛又面临着一场考试,这考试不是中学时代的语数外,而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,是一场生死面前的严峻大考。

      他说,作为儿子,要沿着父亲的路走下去,坚信我们能考过,考赢!

      风大起来,那面鲜红的党旗又在风中飘扬起来。

      风越刮越急,党旗迎风招展,烈烈呼啸。

      旗子上面的党徽金光闪闪,夺目耀眼。

      2020年3月6日下午奔赴柏乡县城阳村采访 

      2020年3月9日晚8:30第一稿 

      2020年3月10日凌晨12:30第二稿 

      2020年3月15日再次采访 

      2020年3月17日终稿于清风斋

     

      作者简介: 

      高玉昆,1976年3月生,河北邢台柏乡县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国家一级作家、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、河北省作家协会理事、《散文百家》主编、邢台市文联秘书长、邢台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。在国家、省级以上文学报刊发表小说、散文、诗歌、报告文学等260余万字,曾出版短篇小说集《醉情》、长篇历史小说《大清国相魏裔介》、长篇纪实文学《幸福播撒太行山——李保国在太行山区扶贫纪事》《洪殇—— 一个村庄的抗洪实录》《鏖战——邢台新冠肺炎防控纪实》和中短篇报告文学《太行山上著文章——追记时代楷模李保国》《你是我的眼——记全国自强模范穆孟杰》《不想让你走——全国脱贫攻坚贡献奖获得者张红全扶贫纪事》等多篇。曾获河北新闻一等奖、河北文艺评论奖、孙犁散文奖等。 

    网站编辑:穆 菁

    友情链接